楼下一阵喧闹,贺崇明和舒情又在争吵。
最近他们总是争吵,原因是舒情的工作问题。
说起来,舒情出国留学学的是物理而非文学。
后来成为贺崇明的太太,为了家庭,不得不弃理从文。
可她对物理学的热情从未减退。
几十年了,每个贺崇明熟睡的深夜,她都坐在客厅不知疲倦地演算。
眼中依旧燃烧着少年时初见的炽热火焰。
那是理想的火光。
争吵结束,开始摔砸锅碗瓢盆了。
下一秒,我的房门被推开,贺原冲进了我的房间。
“阿水,爸妈又在吵架,你去劝劝。”
我低头在碎纸上涂抹浆糊,慢悠悠地说:“又不是第一次吵架,等会儿就好了。”
贺原见我不上心,一把夺过我粘了一半的纸再次撕碎。
“这次不一样!你听听这动静,两个孩子都吓坏了,你没听见他们吓得直哭吗?”
我不说话,他拉起我就往外走,“你去劝劝,去劝劝啊!”
他自己不想去,因为他们每次吵架都没轻没重,总是劝架的人遭殃。
这次的动静果然非同一般。
我被贺原拉下楼的时候,贺崇明已经捂着心脏躺倒在地,口吐白沫。
还好抢救及时,他性命无虞。
所有人都很忙,忙于工作、忙于学业,照顾他的任务,又落在了我的头上。
贺崇明躺在床上不能说话,脾气变得越发古怪。
动不动就砸盘子摔碗,闹绝食。
我知道,他在闹别扭,他气舒情不来看他。
儿子儿媳也不来看他。
整日对着个小脚女人,散发着陈旧的气息。
贺崇明住院的一个月,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白天要在医院伺候贺崇明,给他端屎端尿,擦拭身体,忍受着他无尽的坏脾气;
晚上回家要给剩下的人准备一日三餐。
有一天晚上我照镜子,忽然发现自己脸上皱纹纵横,苍老得像一片树皮。
但这个家里除了我惊慌失措,其他人的生活依旧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贺崇明住院的第二个月,他可以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也能说话了。
天气好的时候,还叫我搀扶着他,绕着医院走两圈。
他就算老了,个子也还是很高,压得我摇摇晃晃,连带着他也前后晃动。
“你啊,” 他似乎很无奈,“一双小脚,还不如拐杖。”
他对我,总是温和而克制的,很少对我大声呵斥。
他会和舒情吵得不可开交,但对我,总是保持着一种主人家的矜持与疏远。
“崇明,你是崇明?”
对面,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惊喜地叫住了他。
“孟郊?” 贺崇明似乎也有些不敢确认,“一别,有二十多年了吧。”
二十多年的挚友未见,总有说不完的话。
孟郊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这是你家的佣人?二十多年前我好像就看她跟在你和舒情身后。你们夫妻俩,够长情的啊,佣人都用一辈子。”
贺崇明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朋友,商量个事儿吧。我那护工今天有事回家了,你家这佣人,能不能借我用两天。”
“行啊,怎么不行。”
贺崇明随手就把我当人情送了出去,答应得又快又轻松,就像餐后用牙签剔除牙缝里的菜。
我不仅要伺候贺崇明和他的家人,还要伺候他的老友。
帮一个不认识的老头擦洗喂饭。
我从医院回来,下了很大的雨,淋湿了我的鞋子和裹脚布。
我躲在小阁楼里,放开了我的双脚。
脚背高高隆起,脚趾奇怪而扭曲地贴着脚掌。
就因为我残缺的脚,就只配得到残缺的爱吗?
我的裹脚布无处晾晒,他们不让我挂在阳光下,我只能挂在狭窄的窗边。
两条裹脚布在灯下影影绰绰,像两条上吊的白绫。
天蒙蒙亮,我坐在办事处门口,等着开门。
“同志,”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局促地说,“我想离婚,但是登记表,被我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