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哨响过不到半个时辰,一只信鸽落在了叶栖枂的窗前。
——烦请圣女静候三个月,南疆必来人接您归家。
得到回应。
叶栖枂眼眸湿润,只有师父绝不会丢下她。
忧思过剩,加上情蛊发作。
隔天叶栖枂大病了一场,两三天也不见好。
沈流川担心得紧:“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病了?”
叶栖枂躺在床榻,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轻描淡写开口:“或许,是我体内情蛊发作……”
这话一出,沈流川脸色微变。
他将她紧紧搂入怀里,轻叹:“都已经十年了,你还要怀疑我对你的真心吗?以后莫要再用蛊虫这种无稽之谈来吓我骗我了。”
吓他,骗他……
原来他从来就没有信过她体内有情蛊之事。
叶栖枂沉默许久,并没有再多解释。
如今,她已经准备离开,他相信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当天傍晚,沈流川从宫中请了最好的太医来给她看病,只说是气郁攻心。
他坐在床边,指尖轻轻的整理着叶栖枂凌乱的鬓发,拿出平安符递过去:“栖枂,这是我特意去灵诚寺替你求得平安符,你戴在身上,定能好转。”
叶栖枂盯着平安符,只平静点头:“嗯。”
又过了两日,叶栖枂的病气也渐渐散去。
在屋内闷久了,她披上外披来到了院内。
秋风瑟瑟,树叶已枯黄。
叶栖枂坐在鱼塘旁,一点点洒着手里的鱼食。
这时,从府外提着一篮子雪梨的下人上前来。
“王妃,今年的新鲜雪梨买来了,可以做雪梨膏了。”
听见这话,叶栖枂动作一顿,视线落在那篮子雪梨上,眉心一皱:“做雪梨膏作甚?”
她向来不爱甜食,怎会去做雪梨膏?
那下人在原地愣了一愣,才疑惑答:“王妃,王爷一到秋季便喉咙干痒不适,以往每年都是您亲手做雪梨膏,给王爷调理……”
叶栖枂愣了一愣,她此刻脑中已经完全记不起这事来了。
看来是失忆症又加深了。
她洒下手里最后一把鱼食,神色平静吩咐:“我身体乏,今年你们去做吧。”
“是。”
……
书房内。
沈流川正处理公事,秋季干燥,他轻咳了一声,随即端起一旁的雪梨膏水喝了一口。
只一口,他的眉头拧起来,语气不悦:“今年这雪梨膏味道怎么不对?”
下人当即跪地解释:“以往都是王妃亲手熬制,今日王妃只是让奴才做的,奴才不知王妃手法,只能熬制普通的雪梨膏了。”
沈流川一愣,望着手中的雪梨膏,眉心深锁。
忙完公事,到了晚上,他特意来了叶栖枂的院子。
沈流川双手将她圈在怀里,语气带着细微的委屈:“栖枂,我何时惹你生气了吗?竟连雪梨膏也不给我做了。”
叶栖枂身子一僵,随后借着起身倒茶的动作,从他怀里离开。
她淡然回答:“我只是刚病一场,身子有些乏,不想动弹。”
沈流川深深看了她一眼,一时没再多言。
只是,之后几日他便命人将无数名贵药材补品往叶栖枂的院子里送。
叶栖枂都将其收在屋子,一点也没动。
半月后,是国公寿辰。
叶栖枂随沈流川来贺寿。
沈流川在前厅,而叶栖枂跟随着其他女眷来到了后院。
她进来便见到了被围在贵女中间的柳清莹。
“柳小姐,你身上的这个平安符可是灵诚寺的?听说很难求呢。”
柳清莹嘴角露出幸福的笑,手握着身上的平安符说:“这是我半月前,和心上人一同去灵诚寺求来的。”
叶栖枂定眼看去,那平安符与自己身上的,别无二致。
她那日还曾想过,沈流川向来不爱去求神拜佛,怎的那次却去求了这平安符。
原来如此……
叶栖枂没作犹豫,转身走向院内,徒手拽下身上那平安符,悄无声息扔进了池塘。
再踏回屋内。
此刻,那些贵女已然在追问起柳清莹心上人之事。
“柳小姐竟然有心上人了,那是好事将近,是哪家公子呀?”
柳清莹露出害羞之意:“他马上就会来提亲,到时候大家就知道了……”
顿时,祝福之声此起彼伏响起来。
叶栖枂神色平静,只寻了一处安静之地坐下了。
她无心掺和,柳清莹却主动朝她走过来:“真不知道小女是否有福,日后也能跟王爷王妃这般伉俪情深……”
旁人看不出,叶栖枂却清清楚楚看清了她眼底的炫耀。
叶栖枂轻轻勾唇:“只要是两情相悦,自然情深。”
闻言,柳清莹神色闪过深意,朝她悠悠行礼:“那小女,便多谢王妃吉言了。”
宴席结束。
叶栖枂和沈流川回府的马车上,沈流川揽着她问:“今日宴席上,我听闻你跟……丞相府的柳小姐似乎说了几句话,你们相处如何?”
细听之下,他语气中带着微不可察的试探。
叶栖枂不动声色往马车旁边靠着,望着面前的男人:“只是在祝福柳小姐马上能与心上人成亲罢了,我与她并不相熟。”
沈流川身体僵了一下,若无其事:“是嘛,那祝福柳小姐了。”
叶栖枂不再说话,闭上眼假寐。
回到摄政王府。
沈流川还有公事要去书房处理,叶栖枂便独自回到屋子。
推开门,只见窗户角落正落下一封南疆密信。
叶栖枂遣退婢女,独自拾起。
信上告诉她,来接她回家的人,将提前抵京。
叶栖枂眼底一喜,熟稔将信烧尽。
很快,她就彻底解脱了。
次日。
叶栖枂醒来,身边被褥未动。
沈流川昨夜看来是睡在了书房,她反倒是松了口气。
自从决定离开,她连多碰他一下都觉得不适。
独自用过早膳后,叶栖枂命人将屋里角落的两大木箱抬到了空旷的院子里。
这里面,都是她和沈流川这十年的‘回忆’。
“你们先下去吧,我自己整理。”
一整日,叶栖枂都独自坐在院子里,一点点整理箱内物品。
有价值昂贵的胭脂美玉,也有手工制作的小玩意。
这些东西的来历,有些她还记得,有些,如今已经不记得了。
最终,她将其归拢在一处,扔下了火折子,点燃。
火光一瞬而起,灼热着叶栖枂的双目。
她往后退了半步,却正好撞上刚下朝回来的沈流川。
沈流川看着那堆火光,眉头一蹙:“你这是在做什么?”
叶栖枂站直了身子,并没隐瞒:“处理一些旧物。”
可沈流川却死死盯着那火堆里的东西,突然看到什么,他瞳孔一震,快速冲过去,伸手将烧毁一半的面具拿了出来。
他手紧握着这面具,眼眸凝着叶栖枂:“这是你所说的旧物?这是你我初见时我戴的面具,你一直都很珍藏,别人你都不给碰。”
叶栖枂看了一眼那面具,却已经想不起来:“是吗?”
这态度让沈流川仿若意识到什么:“难道这里面都是……来人!灭火!”
他当即命人端来水,扑灭了火堆。
可已经晚了,里面所有东西都已经烧成灰烬,看不出原本样貌。
沈流川一把就将叶栖枂抱入怀中,声音都有些发颤:“栖枂,你怎么了?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要这样惩罚我。”
叶栖枂拧着眉沉默片刻,回答:“没有,我只是忘了。”
沈流川身体僵了一下。
他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想要从里面找出撒谎的痕迹。
但叶栖枂的神情却没有骗人。
不知过了多久,沈流川先避开了视线。
他眉头蹙起,紧抓着她的手臂:“栖枂,你到底怎么了?”
他眼底的担忧不似假的。
可叶栖枂看着他,心里却只升起一股陌生。
她推开他,勉强扯了抹笑:“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我真的忘了。”
沈流川叹了一声,而后将她搂得更紧。
“无妨,旧的没了,日后我再送你新的,我们可以再制造新的回忆。”
叶栖枂沉默着,没有多作声。
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以后了……
这日过后,或许是心有歉意,沈流川每日都提前回府,陪在她身旁,生怕她再做出些什么事来。
叶栖枂劝了他一两次没劝动后,也就随他去了。
这日是拜月节。
沈流川带着叶栖枂去逛庙会,想让她高兴些。
对此,叶栖枂倒是没有拒绝,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在京城逛庙会,等日后回南疆就见不到这等场面了。
路过一处糖人摊前,叶栖枂要了一个鲛人状的糖人。
这糖人捏得栩栩如生,极为曼妙。
叶栖枂盯着看了许久,忽地笑道:“沈流川,你听说过关于鲛人的传闻吗?”
传说中,南海鲛人为爱上岸后,甘愿自割鱼尾化作人。
可若得不到所爱之人的真心,就会消失在海里。
叶栖枂说:“其实我也同这鲛人一样,你若负了我,我就会永远消失。”
听见这话,沈流川神色一怔,却是无奈叹道:“你又在胡言乱语。”
叶栖枂只是笑笑,不再多说。
两人往姻缘桥的方向走去,准备放河灯。
谁料走了两步,却见前方传来一阵吵闹声。
原来是男人带着怀了身孕的外室出来,被正妻撞了正着,正抓着男子大闹了一场。
周围看热闹的人窃窃私语——
“这世间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何必闹得如此难堪?”
“听说这男人跟她十年无所出,十年了,还不让纳妾,男人腻了也正常。”
……
分明是男子养外室在先,可似乎在这大邺朝,人人都觉得是正妻的错。
叶栖枂一时恍然。
十年男人会腻,可为什么女人却不会腻?
不过都是男人为了自己三心二意寻的托词罢了。
不等她回神,耳边已传来了沈流川的声音:“这正妻实在不知轻重。”
叶栖枂愣了一愣,望向身旁的男人:“为何?”
沈流川不假思索回:“纵然那男子养外室负她在先,可那外室肚里还有子嗣,怎能这样动手?实在糊涂。”
一瞬间,叶栖枂的耳边仿若嗡嗡作响。
子嗣……
她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
叶栖枂平静看他,问:“沈流川,你是不是后悔娶了我?”
这话一出,四周似乎都寂静了一瞬。
沈流川收回视线,神色闪过慌意:“怎么会?我是就事论事,与你我之间无关。”
紧接着,他转移话题般,领着她往反方向去。
“前面便是姻缘桥,我们过去放河灯吧。”
叶栖枂轻叹一声,咽下了所有的话。
罢了,反正要离开了,与他争辩缘由也无用。
抵达姻缘桥河畔。
叶栖枂拿到了河灯后,写好了纸条便塞进了河灯里。
沈流川也写好了,便问道:“栖枂,你写了什么?”
叶栖枂蹲下,一边将直接的河灯点亮,一边说:“这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
语罢,她的手便轻轻一松,河灯飘向河中。
她这盏河灯是所有河灯中最亮的。
叶栖枂嘴角笑了笑,她写的是——
愿叶栖枂和沈流川,此次一别,永不相见。
随着河灯越来越远,叶栖枂收回目光。
她想,她与沈流川的情缘也到此为止了。
这次庙会过后,沈流川或许以为已经哄好了她,渐渐又恢复到了从前晚归的时候。
从前叶栖枂总会派人去问,如今却全然不理。
她兀自在院子里打理着自己从南疆带来种下的紫仙花。
这是她来大邺后,所被允许的唯一一个爱好了。
她将这些紫仙花精心养育了十年,然而这些紫仙花始终恹恹的,不复在南疆的朝气。
直到这日,最后两株紫仙花叶瘫倒在了土壤里。
它们死了。
叶栖枂本要浇水的动作一顿。
花草在不适合的土壤中终究会死去,人也是。
她叫人拿来了木盒,将死去的紫仙花细心放入盒内。
是她擅自将它们带来了大邺,也该将它们带回南疆去。
当天晚上。
沈流川又是很晚才归,却见叶栖枂还未回房,就这么等在厅中。
他神色一愣,上前来:“栖枂,你怎么还不睡?”
叶栖枂望着他,轻声说:“我的紫仙花死了。”
沈流川眉头稍不可见地轻蹙了一下,但还是轻声叹气安抚:“那紫仙花本就难养,这些年开花也寡淡难看,你若是喜欢花草,我命人移栽些宫里的珍贵花种来,定开得繁茂。”
听着这些话,叶栖枂沉默了很久。
而后,她缓声道:“可是这些紫仙花在南疆时,也是开得极盛的,你忘了吗?当初你我就是在紫仙花海中定情的。”
沈流川的身形陡然一僵,旋即将她搂入怀里。
“我怎么会忘?只是时间太久远,一时没能记起,抱歉。”
看他这反应,叶栖枂便知道他已经不记得了。
原来不用种情蛊,只要不爱了,他就能忘记关于她的事。
这一刻,叶栖枂忽地不想再与他多周旋下去了。
她突兀开了口问——
“你准备何时给我休书?”
四周一瞬寂静无声。
沈流川几乎是不作犹豫反驳:“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休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妻。”
叶栖枂听着发笑:“那柳清莹呢?你准备给柳小姐什么名分?她乃丞相府千金,定不能为妾。”
这话一出,沈流川脸色一变,他下意识要否认,可再对上她平静的神色,他便明白,她早已知晓。
对视许久,沈流川眸色低垂说:“我想娶清莹为平妻。”
好一个平妻。
叶栖枂静静看他:“沈流川,你还记得自己十年前的誓言吗?”
当初他说,他此生只她一人,绝不变心。
可如今,沈流川却沉下脸。
“我娶清莹,与爱你并不冲突。”
“栖枂,我也是迫不得已,没了后嗣,等我百年入土,何颜面对列祖列宗?你身体若是可以生育,我也不必另娶她人。”
“我知你烦心,会去别苑准备去丞相府提亲的事,这段时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落下这番话后,沈流川直接甩袖离去。
叶栖枂就这么望着沈流川的背影远去。
随着他身影彻底在她眼前消失,她的记忆,也骤然空了一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