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子第99次用德文说出“陶雨,你不配做我妈妈”时。
陶雨忽然疲倦到了极点。
她不再卑微地去哄吴轻鸿,而是用德文说了句:“那从今天开始,我就不是你的妈妈了。”
四岁的吴轻鸿僵在原地,显然没想到过,陶雨能听得懂的德文。
他抿了抿小嘴,还想要说些什么。
第一次,陶雨没哄他,无视他错愕的眼神,离开吴家老宅,打车去了城外的慧济寺。
一路飞驰,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把陶雨思绪拉回到一周前。
上周日,她接到了中科院微生物研究所的电话,告知她已经通过了招聘面试。
“只是陶女士……”电话那边顿了顿,“我们的研究是绝密,如果你加入,我们将会抹除你所有的身份信息。”
“以后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陶雨这个人了。”
陶雨心口微颤,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脑子里闪过吴家父子冷峻又精致的脸。
下一秒,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我加入。”
因为这一走就是诀别,中科院给了十五个工作日,让她和家里人好好告别。
陶雨今天就是想跟儿子说这件事的。
可从始至终,他都没把她当成妈妈……
寒露深重。
沉思间,车已经到了慧济寺。
她下了车,站在慧济寺门口,对着寺门敲了又敲。
等到快要悟透了那句缘起缘灭,强求不得时,吴赫越才从里面出来。
他穿着一身素色长衣,手里盘着沉木的念珠,高山仰止,不染尘埃。
看见她时,吴赫越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你来做什么?我说过了,修禅的时候不要来打扰。”
这是吴赫越发生车祸失忆,独独忘记陶雨后,第28次叫她不要来打扰。
这一年,吴赫越仿佛又回到了结婚前,那副禁欲佛子的模样。
说话又冷又冰,仿佛和她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时间。
能让他恢复记忆的方法,陶雨都做过了。
可吴赫越,依旧没记起她。
陶雨心口闷得厉害,正想着该怎么开口说离婚的事情。
吴赫越的手机响了。
他扫了眼陶雨,接着对他的助理叶雨菲吩咐:“以后她的事情你全权处理,不用来问我。”
说完,吴赫越就径直下了山。
七年夫妻,形同陌路。
陶雨呼吸发滞,着急上前想要叫他:“吴赫越……”
叶雨菲已经先一步拦在了她面前,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陶小姐,吴总很忙,您有什么事情和我说就行。”
她的语气,恭敬中带着嘲讽,仿佛在炫耀吴赫越对她的偏宠。
明明一年前,叶雨菲看见她,连头都不敢抬,只能唯唯诺诺的鞠躬喊她夫人。
陶雨无视她的得意,疲倦反问:“你什么事都能替他做决定吗?离婚也能?”
叶雨菲的眼里一瞬迸发出巨大的惊喜,而后讥笑。
“又拿离婚这套来吸引吴总的注意?”
“你还没想明白吗,车祸后赫越唯独忘记了你,就是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你从始至终都是他的耻辱。”
耻辱两个字,像是针一样扎在了陶雨的心上。
她曾确确实实得看见过,吴赫越在禅室中的题词:“娶妻业障未可赎,愿侍佛祖伴青灯。”
那些安慰自己的谎言被人戳破,这段婚姻只余下不堪。
陶雨攥得手指发白,神色却是清冷平淡:“你以为我会被你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激怒?”
“你要是真的想要吴太太的位置,就劝他早点跟我离婚。”
话落,她把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塞到***的叶雨菲怀中,下山回了家。
吴家的别墅坐落在市中心,闹中取静,装修得古朴又简奢,什么都很好。
只是陶雨回到这里,却无法觉察到一丝一毫家的感觉。
她的丈夫,除了工作就是修禅。
她的儿子,刚出生就被抱去了吴家老宅,按照继承人的标准培养,她一周只能见儿子一次,一次只有半小时……
陶雨积郁于心,干脆进了书房,继续翻阅国内外的制药资料。
正入神时,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在吗?”
竟然是吴赫越。
失忆后,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她搭话。
陶雨心念微动,起身开门。
门打开的那瞬,就看见吴赫越拿着她下午给叶雨菲的离婚协议,说:“我同意离婚,但是……”
吴赫越连头都没抬,指尖指向分割财产中的第一条:“北山的别墅,我不会分给你。”
陶雨一愣,眼眶控制不住有些泛红:“可我只要了这一处房产。”
北山别墅是她怀孕养胎的地方。
那时,吴赫越天天下班都陪着她;
会在她因为大肚子睡不好的时候,给她安徒生童话哄睡;
会在她因为怀孕腿抽筋的时候,替她按摩。
那时候,她真的以为,她把吴赫越这位清冷佛子拉下了神坛……
所以哪怕现在物是人非,她也想要留下那个地方。
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吴赫越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下意识想要替她擦泪。
可陶雨却微微侧头,躲过了他的触碰。
吴赫越的神色一瞬冷了下来:“没得谈,北山别墅里,有我和雨菲的回忆。”
头顶的吊灯照得人惨白,陶雨难以置信地看着吴赫越。
“你和叶雨菲什么时候在那里有回忆?”
吴赫越冷冷斜睨了她一眼,转动手中翠绿的佛珠:“四年前,北山大雪封路,我高烧被困在北山别墅,是雨菲冒着雪把我背下山。”
“怎么可能!四年前救你的人明明是……”
陶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吴赫越淡声打断:“除了那里,其余的你可以尽管跟律师开口。”
丢下这句话后,他转头就进了禅室,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只剩下陶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和顷刻间又平静到死寂的走廊。
陶雨想过一万种,吴赫越偏爱叶雨菲的理由。
却独独没想到,他没忘记她,他只是将他们之间的过往安在了叶雨菲的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陶雨很想冲上去,和吴赫越说出实情。
可说出来又怎么样?
还有十天她就会被抹除,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吴赫越记不记得,记得的是什么,真的还重要吗?
陶雨想到头痛也想不出的答案,干脆转身回书房,继续用看书麻痹自己……
第二天,陶雨早早起床,进了厨房。
之前吴赫越有胃病,陶雨就养成了做早餐的习惯。
哪怕现在她要和吴赫越离婚,也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胃。
她本来想做点肉粥,结果打开冰箱,里面一水的素菜,绿得刺眼。
以前吴赫越戒荤食素,她就陪他不沾荤腥。
现在她都要走了,又何必委屈自己。
陶雨拿出冰箱里的素菜丢掉,又特地出了趟门,去超市买了她喜欢的虾和鸡肉,填满了冰箱。
至少接下来这十天,她不会再将就着吴赫越的喜好来过日子。
不想刚做好虾仁粥,勺了一勺放进嘴里,吴赫越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闻到虾仁的味道,他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我不是说过,不许在家里吃荤菜吗。”
换做以前,陶雨早就迎上去,挽留他吃早餐了。
但现在,她只回了句:“我没煮你的份,你不用担心破戒。”
第一次,陶雨没来粘他,也没来哄着他。
吴赫越猛然想起昨天晚上离婚的事情,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强烈的异样。
他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说出口时却变成了:“我那条墨绿色的领带放哪儿了?”
陶雨头也没抬,下意识回答:“衣帽间第二个柜子的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里,如果没找到,你今天的西服还可以搭抽屉里银灰色的那条。”
话落,两人都有些怔愣。
以往他出门,都是她将西装一套一套搭配好,甚至精细到什么款式的皮鞋配什么颜色的袜子……
陶雨心口微滞,垂下了眸子转移话题:“以后你自己记着吧。”
吴赫越眸色一沉,面容冷峻的出了门。
他出门没多久,陶雨也去了学校。
她是一名大学教师,哪怕还有九天就要走了,她也要上好这最后的几天课。
当晚,她还代表学校带着即将毕业研究生,去了一场学术交流会。
好巧不巧,老远就看见了为投资而来的吴赫越和叶雨菲。
男人朝她扫了一眼,像是看见陌生人一般又挪开目光。
反倒是叶雨菲带着笑,朝她款步而来:“陶小姐,好巧,早知道你也来,吴总肯定跟你一起入场了?”
陶雨神情微敛,不想与她虚与委蛇:“顶着我和他的那些过去,你觉得能瞒他多久?”
叶雨菲的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抬手摸了***口的项链。
“你以为是因为赫越失忆,我才能和他在一起吗?”
“你错了,早在他失忆之前,我们就在一起了,吴太太这个名头,是他留给你最后的体面。”
陶雨一愣,端着酒杯的手紧紧蜷缩。
她知道自己不该相信,但心口像是被狠狠扎了一刀。
叶雨菲得意欣赏陶雨的错愕和痛苦:“如果你不信,可以去我的微博看看,我现在只等你们离婚了。”
说完,她就转身去跟别人打招呼,只留下陶雨在原地手指攥得发白。
她隔着灯红酒绿间,遥遥望向吴赫越,却只看见一个冷峻的侧脸。
陶雨的心颤了颤,没来由的第六感告诉她,叶雨菲说的是真的。
她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找到叶雨菲的微博打开。
第一张博文,就压垮了她最后的期盼的妄念。
那是叶雨菲前年8月3发的,她和吴赫越在海边放烟花。
而那一天,是陶雨奶奶过世的日子……
仓皇的按灭手机,陶雨大口大口呼吸着,浑身却仍在颤抖。
远处觥筹交错,灯火迷离,她却一点回去的想法都没有。
陶雨收回视线,回了家,坐在卧室的床上,她打量着属于自己的房间。
吴赫越从失忆开始,就和她分房睡觉,甚至连两人的东西都划分归属,变得泾渭分明。
这样也好,等离开的时候,也好收拾。
陶雨苦笑,一直到凌晨时分,才昏昏沉沉的闭上了眼。
第二天,陶雨罕见的起晚了。
一打开门就看见吴赫越坐在沙发上,手捻着翠绿的念珠,闭目养神。
五岁的吴轻鸿安***在他身边,手里抱着一本《博弈论》在看。
吴轻鸿看见陶雨的第一眼,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除了睡,你还知道干什么?”
“吴轻鸿,注意礼貌。跟妈妈道歉。”吴赫越声音严肃。
即使他已经训斥,可说出的话,就如捅出的刀,收不回。
吴轻鸿成长的这四年里,陶雨每周只能见到他一次。
可就连这短暂的半个小时,也没有母慈子孝的温暖。
她亲手做好带去的蛋糕,一口未尝的被喂给凯迪,那是他养的捷克狼犬;
她带去的乐高,会被他不屑的扔进垃圾桶,说这种东西会让他玩物丧志;
一次次的关怀,讨好,换来的都是嫌弃,抗拒。
还好很快,陶雨就要离开了。
他们这样不待见她,等到她离开、世界上再无她这个人的时候,应该会开心吧。
无视对自己敌意满满的孩子,陶雨移开目光,无视他们准备出门吃早饭。
这样的忽视,吴轻鸿从没有经历过,看着她的背影,想叫她又开不了口。
一边的吴赫越先开了口:“陶雨,爸妈他们去度假了,鸿鸿跟着你这个妈妈。”
陶雨皱了皱眉:“我没空。”
以往吴赫越的父母就算有事,也不会把孩子送过来,毕竟老宅有那么多的保姆。
是吴赫越的意思?她不想思考他这样做的意义,直接往外走。
吴赫越匆匆起身拽住她手臂:“你和孩子生什么气?你是他的妈妈!”
他力气很大,陶雨疼到觉得手臂快断了。
可越痛,她越清醒。
她甩开吴赫越,扫了眼目光倔强的吴轻鸿:“我不配做他的妈妈。”
陶雨不管吴赫越错愕的神情,大步离开。
她本以为事已至此,吴赫越会将孩子带走,却不料晚上回家时,吴轻鸿还在,吴赫越却不见踪迹。
无视吴轻鸿欲言又止的目光,陶雨直接给吴赫越打去电话,却没有人接,去了他的公司也没找到人。
最后,她直接带着吴轻鸿来到了慧济寺。
果然,吴赫越在这儿。
见到他的那刻,吴轻鸿匆匆朝他跑去,父子两人站在一起,说着什么。
陶雨不感兴趣,转身就想走,余光却瞧见禅室内供着的佛像前,竟点着两盏莲花灯。
一盏写着1月23日,一盏写着2月16日。
吴赫越失忆前,他们感情深厚,她还跟着他一起研究过佛理。
知道在佛前供奉莲花灯,是在赎罪。
吴赫越又在赎什么罪呢?
突然,陶雨的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
1月23日,是她和吴赫越结婚的日子。
2月16日,是她检出怀孕的日子。
原来她满心欢喜怀上他的孩子的时候,在他眼里这些都是罪孽……
陶雨嘴角讽笑,随后她走进禅室,抬手拿起莲花灯,摔碎在地。
“啪”的一声巨响,吴赫越牵着吴轻鸿匆匆过来。
四目相对,陶雨双眼溢满了泪:“吴赫越,北山别墅我不要了,尽快离婚吧。”
又看了眼地上碎裂的莲花灯:“你的罪,赎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