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四千三百米的红墙寺院中。
秦书意跪在大日如来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
“大日如来佛在上，愿佛祖保佑桑珠嘉措余生安稳，幸福圆满，能与心爱之人……终成眷属。”
字字虔诚眷恋，字字与她无关。
秦书意最后一次在佛前许了愿，压下心里的不舍，拜了三拜。
走出大殿，秦书意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是***医疗队的同事发来的消息。
【书意，听主任说你提交了申请，要离开秦芝去阿里了？】
【虽然都在***，但一个在东南一个在西北，隔得也太远了……你舍得你的桑珠嘉措吗？】
看到最后一句话，秦书意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来***两年，她喜欢桑珠嘉措这件事几乎人尽皆知。
毕竟桑珠嘉措一出生就被认定是***转世灵童，当地人都奉他为“活佛”。
哪怕后来他离院还俗，也还是和佛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个男人就好像那山巅上万年不化的雪，清冷超尘，不食人间烟火、不通七情六欲。
却会在她被野狼袭击的时候，从远处赶来将她拉上马背，犯了杀生禁忌一箭射死野狼。
也会在医疗队下乡义诊的时候，全程跟在她身边充当翻译，帮她给***科普医疗卫生知识。
秦书意才会觉得，他对自己和别人是有所不同的，只要自己不放弃，一定能追上他。
可谁知追了两年，却毫无进展……
她收回思绪，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回了一句：【我追不到他，所以要放弃啦。】
回了消息，秦书意收起手机，无声叹了口气。
她还是很喜欢桑珠嘉措，可她也知道，自己永远追不上他。
但没关系，她已经决定要学着放下了。
等离开了秦芝，她一定会慢慢淡忘掉对他的感情……
秦书意带着怅惘走到转经长廊，一座座转经筒在她的手下缓缓转动。
仿佛在一遍又一遍诵经，将祝福和吉祥都带给她心里的人。
拐角处忽然出现一片赭红僧袍。
而那个穿着纯白藏袍的挺拔身影，就这样在一众僧人的簇拥下朝她走来。
秦书意立时顿住了脚步：“嘉措……”
桑珠嘉措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一瞬，微不可察地点了头，左耳上的绿松石耳坠随之摇晃。
秦书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心里五味杂陈。
下山的路上，秦书意莫名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桑珠嘉措的时候。
那时她刚到藏区不过一个星期。
下乡义诊的时候，他们在一个藏族村庄远远见到了一场天葬仪式。
那天桑珠嘉措穿戴庄重繁复，握着佛珠的双手合十，眉眼低垂念诵佛经。
日光洒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光。
秦书意一眼就被他吸引了，从他身上看到了近乎神性的悲悯。
就此沦陷。
可那时的她只顾着自己心动，却忘了神不会动心……
山脚下，秦书意又看见了桑珠嘉措。
他站在他的白马边，似乎正要离开。
秦书意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叫住他：“桑珠嘉措，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桑珠嘉措脚步一顿，目光落到她身上，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什么事？”
秦书意深吸一口气，还是想认真跟他道别：“我很快就要……”
清亮的呼唤打断了她的话：“阿吾！书意姐姐！”
阿吾，是藏语里“哥哥”的意思。
秦书意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穿着红色藏袍的少女骑着马奔来，在他们身旁停下。
是格桑，和桑珠嘉措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妹妹。
十五岁就离开藏区去外地读书，一个月前才大学毕业回到家乡。
马儿刚停下，格桑就像只灵巧的燕一样翻身跳了下来。
桑珠嘉措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皱着眉头斥道：“小心点。”
秦书意将他眼中的关切和紧张看得一清二楚。
而秦书意也是在她回来之后才知道，原来桑珠嘉措也会有那样温柔的一面。
或许只有像火一样炽热灿烂的格桑，能融化他眼里的寒意。
格桑吐了吐舌头，直接伸手拽住了桑珠嘉措的手臂。
“阿吾，你答应了今晚要陪我去篝火大会的，你是不是忘了！”
桑珠嘉措有些无奈，却任她拽着：“没忘。”
秦书意看着那只被拽住的手，想起自己刚开始追他时，有一次大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袖。
当时桑珠嘉措的眼神，一下子冰冷到了极点。
从那以后，秦书意连他一片衣角都不敢碰。
可现在，他会任由格桑抓着他的手摇晃。
原来，神不是不会动心，只是爱的人不是她而已。
秦书意默默住了嘴，没再继续说下去。
格桑却上前亲热地挽住她：“书意姐姐，你晚上也一起来玩吧！”
桑珠嘉措抬眼看向她，没说话。
要是在以前，秦书意肯定一口答应。
可她已经决定要渐渐放下，更是清楚他对格桑的感情。
她不想过去破坏他和格桑的单独相处，更不想自己变成不尴不尬的存在。
秦书意摇了摇头，识趣地拒绝了。
“你们去吧，我还有工作要忙。”
桑珠嘉措听到这话，反而多看了秦书意一眼，似乎有些意外。
格桑瞬间满脸失望，依依不舍地说：“那……下次再办篝火大会，我再叫你来一起玩。”
下次……
秦书意想到自己的调令，顿了一下。
但她还是不忍让格桑伤心，笑着应下：“好。”
格桑翻身上马，对桑珠嘉措说：“那阿吾，我们走吧？”
桑珠嘉措点头，上马之前，却扭头看向秦书意：“你刚刚，想说什么？”
秦书意摇摇头，将那句未说出口的告别咽下。
“没什么，你先去吧。”
桑珠嘉措一顿，定定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长腿一跨，直接翻身上马。
秦书意看着两人骑马并辔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才收回视线。
秦书意独自回了县城医院。
她马上要调走了，需要尽快带新来报道的医生熟悉环境、交接工作。
不知不觉就忙到了天黑。
秦书意正跟新来的医生边走边交代工作时，忽然见到桑珠嘉措抱着格桑匆匆进了急诊室。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跟了过去。
诊室内，桑珠嘉措小心地将格桑放在床上，皱着眉头语速飞快地向值班医生说明情况。
“是篝火烫伤，已经用冷水冲过，需要上药。”
说着，他将镇痛的冰袋移开，露出格桑腿上的伤口。
秦书意看着他紧张的模样，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身离开。
既然已经决定要放下，就不该再被这些事触动情绪了。
第二天。
秦书意刚上班，昨日值班的医生就递给她一个手绳。
“这是昨天那位烧伤患者落下的东西，我记得你们认识，你转交给她吧。”
秦书意看着那熟悉的手绳，愣了一下。
这是她送给桑珠嘉措的生日礼物。
她还记得自己当初熬了三天大夜，拆拆编编无数次，才终于编出一个满意的手绳。
还特意用相思扣绑了珊瑚珠，系在手绳里。
只因她听说，在藏区，红珊瑚是爱情的象征，女子心悦谁，给谁的腰带上缝上红珊瑚。
只是她手笨不会逢腰带，就编了手绳送他。
可是……怎么会是格桑落下的？
秦书意问：“确定是女患者落下的？”
医生语气肯定：“护士在女厕所发现的，怎么会是男家属的？”
秦书意攥紧了手绳，心底一片寒凉。
这毕竟是她的一番心意，桑珠嘉措怎么能就这样转送给了别人？
为了确认，下班后，她还是去了格桑家。
刚拿出手绳，格桑就眼前一亮，笑着接过去。
“谢谢姐姐帮我找回来！这是阿吾给我的，我要是弄丢了，他肯定会生气的！”
秦书意听着这话，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熄灭了。
真的是桑珠嘉措给她的……
秦书意勉强扯了扯唇角，看着面前娇俏的少女，轻声说：“不会的。”
格桑那么好，连自己都不忍迁怒到她身上，桑珠嘉措又怎么会舍得生她的气呢？
女孩不知道秦书意的想法，只转头对她说：“这么晚了，姐姐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说着，便要叫她阿妈多备些饭菜。
秦书意下意识摇头：“不用不用，我这就回去了。”
说着起身要走。
格桑见状赶紧拉她，一时着急，腿上伤口磕到了桌角，不由得痛呼。
“啊！痛痛痛！”
桑珠嘉措推门进来，正巧看见这一幕，当下变了脸色，立刻上前扶住她。
“怎么又乱动，快坐好！”
格桑揪住他袖子，焦急道：“我不想书意姐姐走，我想留她一起吃饭。”
桑珠嘉措愣了一下，才注意到屋中还站着秦书意。
他顿了下，看着格桑脸上的急切，开口挽留：“太晚了，留下吃了饭再走吧。”
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疏离。
秦书意明白，桑珠嘉措不是真心想留她吃饭，只是不想让格桑伤心。
她心口滞涩，一点也不愿留下，可……
看着桑珠嘉措深沉而带着催促的眼眸，她攥紧了袖中的手，还是点了头：“好。”
一顿饭而已，反正要离开了，何必让大家不开心呢？
食不知味的一顿饭吃完，夜色已深。
从格桑家出来，秦书意一抬头，便对上桑珠嘉措的眼。
“上马，我送你回去。”
要是以前，秦书意听到这话肯定毫不犹豫地答应。
从前两人同骑一匹马时，桑珠嘉措结实宽阔的胸膛会紧紧贴着她的背，如同环抱一般。
每次她的心跳都比马蹄声还要急促。
可现在，秦书意只是垂眼轻声拒绝：“不用了，要是格桑看见……”
桑珠嘉措立刻皱起了眉：“跟她有什么关系？”
本就清冷的嗓音越发透出寒意，让秦书意心尖一颤，止住了话头。
桑珠嘉措朝她伸出手，又重复了一遍：“上马。”
秦书意看着深沉的夜色，想想自己单独回去的确不安全，就没再拒绝。
她没有去牵桑珠嘉措的手，而是隔着衣料攥住了他的手腕。
桑珠嘉措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又多看了秦书意一眼，眸中神情莫名。
他没多说，一把将秦书意拉了上来。
秦书意刚上马，桑珠嘉措身上浓郁的藏香就涌入了鼻腔。
她瞬间僵滞，竭力控制自己躲开身后男人坚实温热的胸膛。
可桑珠嘉措却毫无感觉，一夹马肚，跑了起来。
夜晚的秦芝气温骤降，凛冽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割。
秦书意无端想起第一次与桑珠嘉措共骑的时候。
两年前，藏区举办赛马大会。
秦书意第一次见到那样野性恣肆的桑珠嘉措，仿佛草原上的王，轻而易举地赢了比赛。
而桑珠嘉措在赢下比赛后，竟骑着马过来，将她拉上马，在众人羡慕惊诧的目光中，带着她绕场三周。
秦书意为此脸红心跳了好久，还以为桑珠嘉措也对她有意。
后来才知道，是桑珠嘉措知道她当时工作推行受阻，用这种方式帮她融入这里而已。
秦书意回神，心和夜风一样冷。
没过多久，桑珠嘉措勒紧缰绳，马儿停了下来。
“到了。”
秦书意立刻收起心思，下马道别：“多谢你送我回来，我先上去了。”
说着她准备离开，却被桑珠嘉措叫住。
“秦书意。”
桑珠嘉措很少叫她的名字，每次听到，她都心尖一颤。
秦书意停在原地，仰头看去，就看见他皱起的眉。
“格桑很喜欢你，真心拿你当姐姐，你不要总是拒绝她的好意。”
秦书意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心里顿时一刺。
桑珠嘉措竟然这么在乎格桑的情绪，可她就是知道这点，才特意想要避开，也不行吗？
秦书意没法解释，只得应下：“我知道了。”
桑珠嘉措这才舒展眉头，恢复了清冷的模样：“下个月就是格桑生日，她要是邀请，你别再拒绝。”
下个月……
秦书意皱了皱眉，下意识开口：“我可能不能……”
话刚出口，她就看见桑珠嘉措眉头皱得更紧。
秦书意将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点了点头：“好。”
桑珠嘉措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秦书意忍不住喃喃：“抱歉，我可能要失约了……”
第二天没有排班，秦书意难得休了假，就去打印店把相机里的照片冲洗出来。
她自小受摄影师父亲的影响，喜爱摄影。
这两年做***医生，也没少拍照。
秦书意想把照片都整理一下，风景照邮给家里，在秦芝拍下的人物照就送给本人。
算是……离别礼物吧。
秦书意想着，手上将一张张照片边看边分类，却在看到下一张时，心猛地一颤。
那是唯一一张……桑珠嘉措的照片。
桑珠嘉措不爱拍照，这张还是她悄悄抓拍的。
那是义诊途中，漫山翻飞的五彩经幡下，一身红色藏袍的桑珠嘉措双手合十、垂眸祈福。
而他身后的不远处，正是难得一见的日照金山，为他的身影也镀上了神明般的光。
秦书意心随幡动，下意识举起相机留下这一幕。
现在看着照片上桑珠嘉措的脸，冷峻之外，还透出一丝宁静的悲悯与温柔。
秦书意轻抚照片，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舍。
可她明白，她不能再留恋了。
秦书意心乱如麻，嘴硬找补：“没有，我就是随便拍拍，恰好拍到他罢了。”
格桑却不信，只给了她一个“我都懂”的眼神。
正说着，桑珠嘉措走了进来，目光在秦书意身上落了一瞬，才看向格桑。
“在说什么？”
“没什么。”格桑眯着眼，故意笑得高深莫测，视线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
而后她笑嘻嘻地说：“阿吾，我突然发现你和书意姐姐好般配哦，要不你们在一起，让她当我阿士吧？”
“阿士”，就是藏语中的“嫂子”。
秦书意呼吸一紧，心跳不可控制地变得急促。
要是以前，她听到别人这样开玩笑，还会红着脸笑着看向桑珠嘉措。
可此刻她心里只有慌乱：“格桑，你别乱说……”
格桑不服气地说：“我才没乱说！书意姐姐，谁不知道你是为了阿吾才申请留在秦芝？”
“还学着做酥油茶，酿青稞酒，还到处帮他收集自己都看不懂的藏经……这些事我早就听阿妈讲过啦。”
秦书意感觉到身侧有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她没去看桑珠嘉措的神情，只是强装镇定地解释：“这只是出于对藏族同胞的关心而已。”
说完，她就将照片放在桌上：“我是来送照片的，现在送到了，我走了。”
格桑回了神，见秦书意要走，立刻拉住她。
“书意姐姐别走！我说错话了，跟你道歉，你别生气！”
秦书意见她急切的模样，温柔地安抚道：“我没生气，只是明天要义诊，我得早点回去准备。”
格桑这才点头：“好吧……”
她有些遗憾，看向桑珠嘉措：“阿吾，你帮我送书意姐姐回去好不好？”
秦书意看着他冷漠的模样，下意识想拒绝，桑珠嘉措便先开了口。
“你腿上有伤，我得照顾你。”
声音如常，仿佛秦书意刚才的话并未影响他分毫，而他在意的，只有格桑。
秦书意压下心中酸涩，主动开口：“不用的，这里离公路也不远，我走过去搭车就好。”
格桑却伸手去推桑珠嘉措，语气更急：“我没事的阿吾，你快去送她，快去啊！”
桑珠嘉措顿时皱起眉，难得加重了语气。
“格桑，别总把我往别人身上推。”
这还是秦书意第一次见他动怒。
他说出的话更像是一柄锋利的剑刺进她的心。
秦书意不愿再想，抿了抿唇，默默转身离开了帐篷。
第二天，义诊日。
医疗队只留下值班的人，其余人全部出动，每位医生都配了一名当地的藏族翻译。
他们需要骑马到附近区域的村落，挨家挨户进行义诊、宣传医疗卫生知识。
其他的藏族翻译都是村里安排，或者自愿报名的。
只有桑珠嘉措是当初偶然帮了一次秦书意之后，被她主动拉进来的。
每次义诊，秦书意都会邀请他跟自己组队，只为能和他多一些相处的机会。
秦书意背着医疗箱到集合点时，其他组都差不多已经组好了。
只剩下桑珠嘉措和一个新来的翻译。
她没想到，昨天不欢而散之后，桑珠嘉措还会过来这里。
同事促狭地朝她低声笑道：“都知道你跟桑珠嘉措是一队，特意没选他，贴心吧？”
这话听上去，就像是在说她和桑珠嘉措是‘一对’一样。
秦书意看着马背上的高大男人，笑得苦涩。
她无声摇了摇头，走上前对桑珠嘉措客气地开口。
“辛苦你今天特意过来一趟，但这边有了新的翻译，这次就不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