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其实对于裴行简,一开始,我是顶讨厌这个人的
我阿娘生我时,落下病根,强撑了两三年光景后,早早撒手而去我阿爹同阿娘恩爱非常,他对此总难释怀
当时北地有战乱,阿爹奉旨出征,后又驻军北地,军营自然是不适合带孩子的,况且极北之地苦寒,阿爹便把我养在盛京,托付给了姨母照看
我幼时总不得见阿爹
再后来,我长大些,出落得和阿娘十分相像,每每阿爹回盛京,我去找他,却总遇上他忙
到后来才慢慢觉察出,他许是刻意在躲我
父亲虽不来看我,可是他护国将军的名头,威震大江南北姨母因此不大敢管教我
于是我便被养得有一些歪
我气跑了十数位夫子和教规矩的嬷嬷平生最爱三句话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敢惹我,我叫我爹给你好看以及你也不掂量掂量我爹是谁
三句话,句句不离爹
后来我爹大抵是觉得再这样下去实在是太不成样子了,又久闻裴行简的大名,便写了书信,拜托他得空来教一教我
于是就有了我和他的初遇
初见裴行简时,我正带着两个丫头两个小厮,躲在一处假山背后扇我表姐的嘴巴
堪称是非常糟糕的初遇
裴行简制住我手下的小厮,叫我给表姐道歉
我问他你是谁,从哪里跑出来的你知道我爹是谁吗快滚,不要耽误本小姐的事
裴行简道我自然知道你爹是谁
他掏出了我爹写给他的书信
信上说,以后他是我的师父
我一看信就皱起了眉头
我爹总致力于隔着万水千山管教我,这些年,他替我寻了许多师父,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裴行简夹在其中,细皮嫩肉,唇红齿白,显得格外不靠谱
但他毕竟是我爹亲自找来的,为了给我爹一个面子,我听了裴行简一回话
我用小刀抵在表姐***嫩的脸蛋上,笑嘻嘻问她要不要道歉
表姐只轻轻一挣扎,面上就滚下来一个血珠子,吓得她魂飞魄散,几乎站不稳
于是我挺直了腰板同裴行简说你瞧,我表姐不喜欢我给她道歉
裴行简面无表情夺走了我手里的刀
他同我面无表情,却同我表姐和风细雨
我冷眼瞧他安抚好表姐,送她伤药,又差人把哭得梨花带雨的表姐护送回去
周到得厉害
做完这一切,裴行简背过手,问我为什么打人
我寄居姨母处,因为我爹银钱给得大方又位高权重的缘故,吃穿用度,姨母都先紧着我,表姐心怀不满已久又时常背后编排,说我有娘生没娘养,我爹定是厌恶极了我,才连我的面也不想见
她说的这些话,句句精准扎在我的命门
但这些不堪的委屈,同裴行简有什么好说
我转身就走,只丢下一句本小姐乐意
一个白日,足够裴行简查清原委
是夜我坐在屋顶生闷气,裴行简飞身而上,好似月中白衣仙
他手上提了一壶酒,是来同我道歉的但我冷哼一声,只送了他三个字
假惺惺
那时候我尚且只有十一岁,恨天恨地,是浑身上下竖满尖刺的小兽,我攥紧了衣角,恶狠狠道
裴行简,你既是我爹请来的,却帮外人不帮我,我要写信给我爹,要你的命
你自是可以写信去要了我的命,可即便最快的军马,跑到极北之地,也尚需一段时日在陆将军的回信到前,大小姐仍由在下管教
我用力把他的酒往房檐下面摔,白衣仙人一个利落地翻身,衣摆如吹雪一般从我面前簌簌地拂过,再一眨眼,那壶本该碎成粉末的酒就被他好端端捞了上来
你若是不喜欢这果酒,我这里倒也有些别的
他动作迅疾如流星,我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就不由分说被人塞了东西浓郁香甜自舌尖漫开,我含着糖,对他怒目而视,裴行简却只是很无谓地笑
笑完,又拍了拍我的头,问好吃吗
我大怒,跳脚把他的手拍掉
白衣仙收回手,闲散地在一旁坐下,遥遥一指,偏过头道今晚月色这样好,不一起看吗
我微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是一轮满月
满月之下,是融在粼粼月色里的裴行简,星眸熠熠,俊逸非常,漂亮得惊心动魄不似凡人
再往后,我拼尽全力与裴行简作对
我把课业撕碎泡在水里,睡过与他约定好的时辰,在他讲文章的时候明目张胆地吃小食
我盼望着他像前几位夫子一般知难而退,快快给我爹去信,说他管教不了我
可他一直都没有
我这厢同裴行简作对,那厢却有一个人对裴行简很是上心
裴行简英雄救美,惹得表姐动春心每每裴行简来与我教学,表姐送水送茶送点心,发鬓戴沾春露的花,眸间含羞欢喜地笑,如那穿花蝴蝶一般
我打趣裴行简是小表姐夫
这时候裴行简也不过十五岁出头,他难得红了耳根,皱着眉叫我休得胡言,又随手掏出一块糖来堵我的嘴
他总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糖
我吃着糖,问裴行简,你家门口卖糖的,怎还没当上盛京首富,是不是你不够努力
裴行简就面无表情地又布置许多课业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会写
某次我在门上架起水桶,预备泼裴行简一身,却在踩踏凳时滑了脚,反倒一桶水尽数泼在自己身上
最后是裴行简背我回去的
他背得很稳,外袍脱下来给我披着了,衣摆宽大,如流云垂落,浮着一层很清冷的梅香
我趴在他背上,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些倦
我恹恹道裴行简,听说我小时候,我母亲还在时,我爹也是常背我的,可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裴行简把我往上托了一托,背得更稳当些,才开口说道你父亲比你想象中爱你陆将军写信与我时,曾说你是个颇可爱的孩子
我不信,他真这么说
裴行简微顿,而后轻笑
真的
故事讲到这里,按理说,我就该感动得不行,进而改邪归正了
可惜我年少时,颇有些油盐不进,我那十数位夫子嬷嬷,企图用爱感化我的也有不少,但于我而言,再感动也不过一刻钟的事
淋这一身水,回去我就受了风寒我本不是勤学的人,生了病,愈发懒怠,就五两银子把裴行简给我拟的授课业的时辰地点当作消息卖给表姐,又差人请了茶楼说书的先生,进府来给我讲书
裴行简黑着脸找到我时,那说书先生正讲到妙处,他摘下腰间玉佩递过去,说书人得了赏钱,醒木一拍,丢下句且听下回分解,拎上包袱就走了
我目瞪口呆,想跑却来不及
裴行简整个人挡在我面前,冰冷冷地发问陆瑶,你很喜欢听说书是吗
他衣襟上梅香铺天盖地压下来,我虽浑不吝,却也晓得这回是有些过,当即咽了咽口水,没敢答话
我问,你答
裴行简手中折扇横过,周身三寸空气温度骤降,半空悄然凝出细碎的冰珠
天机阁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异术在身上的他同我嬉笑怒骂是一回事,当真动怒又是另一回事
我毫不怀疑他一扇下去,万箭齐发,我会被捅成筛子我确实被吓到,缩着脖子,艰难答道我……也没那么喜欢……
说实话
……喜欢的
那好,说书是吗,其实我也会,你大可以听我讲
裴行简带着一身凛冽寒气往太师椅上一坐,折扇啪一声收拢,便开始讲
那些冰珠无人控制,从空中坠落,哗啦啦下了一场雨我被他这个突然开始说书的举动吓呆,但此情此景,却也不敢反驳,只敢坐正了规规矩矩听他讲
我素爱听书,什么青蛇白蛇、前朝野史,市面上有的故事,我大抵都听过,但裴行简讲的这个,我却没听过
他出了名地有才,腹中笔墨胜过那说书先生万千不过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一段一波三折的故事
他讲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国家,名叫唐国,唐国有位皇储,性情冷清,爱上了他身边的一个小宫女,还未等他表明心迹,战乱爆发,皇储匆匆披上战甲,前往边关
这一战惨烈,皇储被身边极亲近信任的侍从背叛,三万军士命丧沙场,他好不容易回去,又被污通敌,处以万箭穿心的极刑
讲到这里,裴行简眉间染上一层难以名状的哀伤,他停下来,静静饮了一口茶
我听得入神,生怕一出声扰了他的思绪,悄悄放低了呼吸等他,却见他站起来,理一理衣袖,一转身走了
我
顾不得其他,我抓住他的衣袖,急切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皇储呢死了吗没死的话,复仇呢那个小宫女又是怎么回事,他们在一起没有讲书哪有讲一半的
裴行简慢条斯理把我扒拉在他身上的爪子拂下去,很是温润道而后的故事就写在二十四史里,你不是爱听书吗,自己瞧去吧
我……
我这才发觉,这个人心有多黑
二十四史叠起来,那是半人高的一摞我自己去翻,要翻到何年何月
他分明故意吊我胃口
自此我对裴行简敬而远之,他的课我不敢再逃,但也不大与他说话
直至某个夏日,授完课后,暴雨顷刻而至
我记起裴行简没带雨具,抄起伞急匆匆追去,却见表姐已经先我一步
她在一处檐下拦住了裴行简
表姐长我三岁,年近及笄,已出落得抽条她颊上刀伤用过裴行简的药,面如白玉,一丝疤痕也没留下不说倾国之色,却也当得起一句出水芙蓉
隔着一面花墙,只听表姐递过油纸伞,柔声道我那表妹这些年真是被家里人宠坏了,这样滂沱的雨天,竟也不知道相送裴大人,我替表妹赔个不是,你莫要与她怄气
我一听她这阴阳怪气的劲儿便觉火大
我上次打她,就已经实在是忍无可忍,她忌惮我爹的权势,没把真相告诉姨母,只说是不慎跌倒被裴行简遇见,二人十分有缘之后她老实了好一阵,还以为她已经改了背后多嘴的毛病,没想到在这等着我呢
我心道上次她那嘴巴真是打少了,当即挽了袖子准备再上去补几下,没想到竹叶飒飒作响,又听得裴行简说话,音调里沾了雨水的湿气,冷得厉害
阿瑶不与我相送,自是知道我有法子避水我们之间是不必如此生分计较的不过有一事,姑娘你却说得很对,这些年阿瑶皆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她父亲离得远,照看不及如今有了师父,自是该被好好宠宠,她这样的年岁,脾气宠坏一些,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再然后,表姐同裴行简还说了几句,我呆呆定在花墙后,只觉耳边隆隆作响,他再说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哪里知道他有什么避水的法子呢
他不仅替我遮掩,还在外人面前替我说话
我与裴行简初遇之夜,便一起赏月饮酒
可时光如水而逝,那一夜的月光,此时此刻,才穿梭时空,确凿照拂到我身上
我自此改了性子
裴行简虽承我父亲的情照管我,但他毕竟在宫里面有官身他忙得很,我这里,其实他也不是日日都来的
?他不来的日子,我便潜心去翻二十四史,那样厚的一套书,自己掌着灯找注解,竟然也慢慢看完了
只是我没有找到那位唐国皇储的故事
我把这件事同他说,裴行简挑眉一笑,说道大抵是我记错了,许是在东海列国志里头,你再去找找
我一听就知这是在诓我呢
那东海列国志,讲东海五十国的史,也是出了名厚的一套书,他分明诓我去看书
可我还是硬着头皮去看了
裴行简是不世出的天才少年,我不想叫人觉得他教出来的我,浅薄粗陋
往后我追寻裴行简许多年,敛掉满身恶劣习性,只为得他一句赞扬直到我十五岁及笄那一年,有媒人上门说亲,介绍的都是京都世家子弟,样样都不差的阿爹问过我的意思,我想也不想便拒,这才惊觉,其实我心底一直都住着一个人
裴行简对我好的时候,我年少不知情爱,并未意识到自己喜欢他
等终于醒过神,他却有了心上人
造化弄人,终成执念
你瞧,我曾取笑表姐动春心
到头来,栽得比她还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