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一家人做好饭之后,便退回了厨房。
灶台上放着一只孤零零的碗,里面盛着我的饭。
我的碗与家里其他人的碗不同,更加小巧破旧,独自放在角落里。
我的脚也和家里其他人的脚不一样,更小更破,所以我只能住在阁楼。
饭厅里一共有十把椅子。
分别属于我名义上的丈夫贺崇明、他的妻子舒情,以及他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
剩下的三把,是留给客人的。
裹着小脚的女人没有资格拥有椅子,也不能上桌吃饭。
哪怕他的儿子是我所生。
我端起饭碗,就听到外面儿子贺原在抱怨。
“来来***就这几道菜,都吃腻了。爸,跟阿水说说,换换花样啊。”
儿子是我生的,但他的母亲却是舒情,名牌大学文学院的教授。
而不是一个围着灶台转了四十多年的老妈子。
所以从他牙牙学语到成家立业,他只叫我阿水。
“是呀,爷爷,坏阿水,老是给宝宝吃一样的饭菜!”
两个龙凤胎孙辈也附和着他们的爸爸。
从他们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我在照顾。
每天一睁开眼,就是喂奶、洗尿布。
可他们不叫我奶奶,只叫我阿水。
“阿水,过来一下。”
贺崇明向来疼爱孙子孙女,大声喊我过去。
我突然感到无比厌烦,生平第一次,砸了手里的碗。
还不够。
我高高举起用了七八年的铁锅,重重地砸在地上。
顶着众人错愕的目光,我踩着小脚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贺崇明后知后觉,把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阿水,怎么回事?”
桌子正中是我做的青菜瘦肉粥,是我天不亮就起来熬制的。
***晶莹剔透、软软糯糯,混在乳白色的米汤里,轻轻一搅拌,肉香四溢。
蒸笼里是我昨晚包的香菇猪肉馅包子,掌心大小,软白饱满。
每一个褶都透着可爱,顶起中间小小的一团面团。
还有时兴的面包、豆浆、削成小兔子形状的苹果……
贺家人在饮食上要求严格。
早餐要营养丰富,午饭和晚饭,要八道菜一道汤。
贺崇明喜欢葱蒜,舒情不吃香菜,儿子儿媳爱吃甜,两个小家伙每顿饭都要看到小兔子苹果。
我记得每一个人的口味,唯独不知道自己的。
剩菜是什么我就吃什么,我没有自己的口味。
“哪儿来这么多抱怨,吃饭的人难道比做饭的人还辛苦吗?”
我喃喃自语,擦了擦手,从围裙的兜里拿出***申请表。
小心翼翼地展开,递给贺崇明。
“新时代了,女人也可以***了。老贺,我要和你***。”
贺崇明觉得我不可理喻,“阿水,***了,你踩着小脚,能去哪儿呢?”
我病态地用围裙擦手,想要擦掉指缝里停留了几十年的油烟味。
“不用你管,总有地方可去。”
“我答应了你的父母要照顾你。”
贺崇明将***登记表撕得粉碎,“阿水,以后***的事情,不要再提。”
在前朝,我曾是大户人家的闺秀,还未出生就与贺崇明订了亲。
和许多女子一样,我在规训中长大。
小小年纪就缠了一双三寸金莲。
读《女训》《女戒》,学针黹女工、持家之道。
后来洋人来了,山河破碎,贺崇明偷偷跑去留洋。
再次见面,他意气风发,骑着马走在街上。
他上门退婚,说自己在国外已经登记结婚。
他与舒情相识于异国,救国的理想让他们走到了一起,相知相许。
许一人,亦许国。
父亲大发***,当下就重***。
弥留之际,他吊着一口气迟迟不咽下,逼迫着贺崇明松口娶我。
这世道太乱了,容不下一个小脚女人。
贺崇明只得答应。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三媒六聘,我们对着父亲的灵位拜堂成亲。
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走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
舒情因为我和他争吵过不下十次,最终还是妥协了。
我知道自己是个老旧的人,他们说的未来,说的理想,我都听不懂。
我没上过新式学堂,学生们走上街头***的时候,我只能站在街边观看,帮路过的女学生捡起掉落的发卡。
我想还给她,可她走得太快,小脚追不上她。
我回到了阁楼,阁楼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我躺在床上,硬邦邦的,陈旧的纸味萦绕在我的鼻尖。
说是床,其实也不是。
准确地说,是用书四四方方堆叠成的床。
四十几年来,他们看什么书,我就偷偷学着看。
我渴望着有一天,能和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前畅谈。
谈***与科学;
谈***与未来;
谈***与战争;
谈祖国的复兴与繁荣……
我不止一次试图加入他们的谈话。
可每次我一说话,他们便默契地闭上了嘴巴。
我读懂了他们看向我的表情。
一个只会做饭的小脚女人,懂得什么?!
可就算再小的脚,也是脚。
只要有脚,就会向前走,走到阳光下。
点着煤油灯,我试图用浆糊粘上将被贺崇明撕碎的***登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