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鼓》
皇帝听信国师谗言,剥了我阿姐的皮做鼓为死去的帝后招魂。
金銮台上的人皮鼓敲了七七四十九天后,民间果真出现一位和先后华嫣然一般自称穿越而来的古怪女子。
帝王大喜,当即抬我为宸妃,众人都道用我阿姐巫族圣女制成的人皮鼓能还魂,却不知我是身负厄运神秘邪恶的巫族阴姬。
此番入宫,便是为了让仇人偿命。
1
宫内又死人了。
这是本月第二个。
死的是皇帝杨昭心腹御前总管赵谨。
死相比上一位夜里失足溺水被泡得面目全非的小太监还要凄惨。
委实难以启齿,赵谨是在床第之间被对食月牙用簪子刺入脖颈毙命。
听说赵谨死后,那月牙还不解气,将人浑身刺成窟窿,殷红的血溅在床帘上,整个屋子弥漫血腥气,可见是恨透了。
等宫人发现的时候,浑身是血的月牙已是面色发白撑着舌头吊死在房梁之上。
我轻缓步履摇着玉扇驻足假山后,听几位宫女站在牡丹花圃旁谈论,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
掌事宫女冬眠出言呵斥:“当差偷懒乱嚼舌根扰了主子观花的雅兴,仔细你们的小命!”
宫人即刻跪了一地喊着:“宸妃娘娘饶命。”我是头一个坐着帝王鸾驾入宫封妃的女子,恩宠荣耀不逊于逝去的先皇后华嫣然。
又或者说,皇帝将我当做了还魂而来的华嫣然,而她们所谈论的月牙便是我的旧奴,只是我如今还未完全记起前世之事。
我不予追究,只道:“无碍,倒也有趣。”又不动声色问冬眠:“这月牙是何许人也?”
见人都走完了,冬眠这才附耳答:“主子有所不知,月牙原是先皇后华氏身边的一等宫女,三年前被指婚给赵总管,夜里没少受赵谨打骂折磨,平日便穿长袖遮掩伤痕,是个可怜人。”
我眸光微暗:“阉人也可娶妻?”
冬眠垂下目光,语气略有迟疑:“为奴者命贱如蜉蝣,生死来去全凭主子做主。”冬眠大抵是怕我为收买人心,将她送给太监玩乐。
当年华嫣然入宫的时候,杨昭已有三妃四嫔,余下贵人才人数位,唯有她凭着稀奇心思和高明手段独得圣宠,让皇帝从此虚设后宫。
听闻那华嫣然常言众人生而平等没有尊卑之分,却不想竟是对自己身边的宫女这样凉薄。
那赵谨死有余辜,我阿姐原是为逝者祭舞超度的巫族圣女,他却为凑人头交差将我阿姐骗入宫中为华嫣然招魂。
史官只写文帝杨昭对帝后华嫣然深情不渝,却不提数日前月国皇宫内,上千位奇人异士和整个太医院被处以凌迟焚身的极刑。
可无人知晓,自古巫女双生,阿姐乃是凡世至纯至善的巫族圣女,而我则是藏在隐山至邪至恶的巫族阴姬。
圣女悲悯众生隐于人世,阴姬却是身负厄运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隐山。
我打从生下来便克死爹娘恶疾缠身无法治愈,只有阿姐不受影响和我相依为命。
七岁那年,族中派人来将我收养,说是得了怪病要医治。
巫族人要我终生不得离开隐山,但不曾断了我和阿姐往来。
那日阿姐写下书信对我说,她受邀到京城一户富贵人家去献祭舞,等我病好之时便接我回家,为我说一门好亲事。
但我早在铜镜中推算出自己的命格是天煞孤星,只是未免阿姐忧心,我将此事瞒下了。
主家报酬很丰厚,阿姐以为有了这笔钱,就能为自己和我攒***面嫁妆,可直至马车进了皇城,她才知死者是月国奇女子,帝后华嫣然。
皇帝杨昭要的不是度魂,而是招魂。
可世间本就没有让死人复生之法,即便是母仪天下的一国皇后也不例外。
2
百姓道杨昭是个深明大义的明君,可自皇后华嫣然病逝后,他昏庸至极召集江湖术士,意图逆天而行让其还魂复活。
国师玄明为保全钦天监,竟是将我阿姐推了出去,进言说巫族圣女通鬼神之事,只要用阿姐制成人皮鼓击响七七四十九日祷告八方神灵,华嫣然便能魂归肉身起死回生。
这等荒唐的说法,杨昭却是信了。
一日之间,皇帝赐死数千人为华嫣然陪葬,我再也等不到阿姐的书信。
月前我在京城酒楼大肆散布流言,称自己是从现代而来的“穿越者”。
当初华嫣然初入京城便自诩为“穿越者”,凭着在宫宴上吟出千古绝句声名鹊起。
自此,众人对“穿越者”敬仰不已,只是月国除华嫣然外,再也没出过第二个“穿越者”。
这些年来也不乏自称“穿越者”的人,却被华嫣然以一句:“奇变偶不变”试出是冒名者。
我入宫那天,杨昭也曾问过我,可我却是对答如流,“符号看象限”。
玄明顺势谏言,说我便是复生而来的华嫣然。
直到杨昭下诏册封我为宸妃,金銮台的鼓声方才停歇。
可这天夜里,人皮鼓又有异响,闹得宫内人心难安。
那小太监和赵谨死的时候,便是有宫人听到人皮鼓发出类似女子厉声发笑的声音。
凤仪宫内,我和杨昭共剪红烛。
子时禁军统领方澈来禀告,说是钦天监值夜官员贺霖年跑到金銮台上敲响了人皮鼓。
奇怪的是,那位大人用护身的桃木剑当众自戕死不瞑目,断气后竟是嚷着“偿命”二字。
像是......诈尸。
说到此处,方澈心底有些发怵,都说桃木剑是辟邪之物,可贺霖年无缘无故就魔怔了,连见多识广的国师玄明都说不出他的症结。
杨昭浑然不在意,眸光深沉道:“钦天监专司通灵之事,他若没有本领逃过此劫,便是修行不到家,不配在国师手底下任职。”
方澈抱拳应:“是。”杨昭身为皇帝百无禁忌,可此事却是让整个皇宫被诡异气氛所笼罩。
看不到的东西,才是最让人感到恐惧的变数。
杨昭抬手屏退方澈,温声细语安抚我:“韵儿又做梦魇了,告诉朕,你这次见到了什么?”
我花容失色答:“御书房古画后有去往护城河边的通道,韵儿分明是初次入宫,可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到过那里。”
杨昭脸上难掩笑意,心中疑点消散大半。
那是月国皇室为历代帝王逃命准备的密道,杨昭为哄华嫣然欢喜,曾陪着她溜出宫看烟火。
此事乃是皇家机密,我知晓便足以证实我确是华嫣然。
可杨昭断然不会猜到,自幼跟在他身边伺候的总管赵谨也知道这个秘密。
惨死的这三个短命鬼,都曾欺害过我阿姐。
夜如墨色月光洒落窗前,杨昭眸光深情将我揽入怀中:“韵儿能记起来便好。”
我如今的身份,是状元郎谢荣嫡妹谢韵。
谢荣原是和我阿姐有婚约的读书人,只等金榜题名便迎她过门。
巫族圣女干的虽是白事不吉利,可在民间这是一种十分受尊崇的行业。
3
谁娶了巫族圣女,便会被叫做“有福郎”。
可谢荣参加科考那日,我阿姐被人剥皮而死。
得到感应的我不顾一切逃出隐山赶到京城,却见谢荣穿着大红色官服跪在阿姐的衣冠冢旁。
那衣冠冢里埋藏的,是阿姐在夜里挑着油灯,一针一线绣好的嫁衣。
宫中为保全帝王杨昭贤能之名毁尸灭迹,早已将阿姐的残躯一把火焚尽。
谢荣将属于我的那套嫁衣递给我时,我红着眼眶歇斯底里问他:“阿姐是圣女,那些人怎能这样对她?”
谢荣隐忍恨意,攥紧拳头说:“在手握权柄的上位者看来,你的阿姐,我的妻子,巫族茯苓圣女不过是死不足惜的微末贱民,可他们错了,亵渎神灵,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天过后,谢荣接下官职成为大理寺少卿,而我模仿华嫣然在京城造势。
我要让所有人觉得,我便是被人皮鼓招回来的华嫣然。
杨昭上朝后,我描眉点唇换上白色衣裙踏上金銮台,却见一位身穿道袍素衣,头戴紫玉冠的年轻男子,拿着拂尘站在那处沉吟不语。
我敛眸道:“都说国师有仙风道骨之姿,谁又能知晓,你不过装神弄鬼罢了。”
转身见来人是我,玄明脸色晦暗不明:“谢韵,你既得了荣宠,做好自己份内之事伺候好皇上便罢,若是仗着几分得势在宫里为虎作伥,休要怪我替天行道。”
我笑问他:“国师既是上达天听的神使,可信这世间有因果轮回之说?”当初正是他妖言惑众,害得我阿姐无辜枉死。
这弄虚作假的国师让杨昭将死去的华嫣然灌了水银葬于皇陵,殊不知这样一来,她这个自称别处而来的“穿越者”便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玄明肃起姿态对我说:“天家道法之事,岂容你一介凡人质疑?”
我听来却是可笑至极:“本宫不过好奇,国师用人皮鼓为亡故的先皇后招魂,是否违背了生死有命道法自然的天意?”
被戳破虚伪面目的玄明眸色大变,再也没了先前那般从容不惊的神态。
他略有忌惮道:“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便好,一旦说破天机,那可是欺君之罪。”
我讥笑:“天机人为,原是全凭国师一句话。”
“你敢污蔑我?”玄明恼羞成怒险些失态,我却又和他虚与委蛇:“本宫不在意天定人为,只想保兄长官路无阻。”
和我撕破脸,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玄明眸光微动,转而提点我:“你兄妹二人和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莫要不识抬举!”
说完,他甩动拂尘提步离去。
所谓人皮鼓招魂之法,是玄明为活命诓杨昭的说辞,而我的出现,正好为他弥谎。
玄明料定我贪图荣华为着活命不会拆穿这件事,却不知我是要让他不得好死给阿姐赎罪。
我凄切目光落在血迹斑驳的人皮鼓上,心口仿若被荆棘扎过刺痛不已。
阿姐被害之时,该是何等绝望痛苦。
只是死了三人后,人皮鼓便没了动静。
宫廷内外才将悬着的心放下,杨昭竟是大开杀戒,他以为每死一个人,我便能记起一桩事。
4
入宫那日,我碰巧救下一位被家族联姻逼迫做妾的庶女,如当初的华嫣然那样,妄称一夫一妻,当天正好死了一个太监。
赵谨死后第二日,我在御膳房复刻出华嫣然做过新奇吃食“果冻”和“方便面”。
贺霖年自尽那夜,我更是记起御书房有密道。
这一切来得太巧。
但很快,杨昭便发现他的法子无效,定要那人皮鼓有所预示,我才能梦到往事。
不久后,杨昭下了一道旨意,要每个宫女太监都去敲一次金銮台上的人皮鼓。
我的报复,这才刚开始。
恰逢谢荣入宫述职,我以思念兄长之名将人请到凤仪宫小聚。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对我说:“外男和后妃见面会落人口舌,以后你让人送信来即可。”
阿姐死后,寡言温润的谢荣变得谨慎阴郁,只为有朝一日复仇。
将儒雅君子逼成诡谲恶人,这便是当今世道的不堪之处。
我驳了谢荣的话:“写信反倒会留下物证增添难以预料的变故,如今杨昭将我当做华嫣然,我行事不循规蹈矩才好。”
谢荣巡视一眼,见周遭无人,这才道:“我仔细查过,华嫣然是青楼伶人所生身世见不得光,自幼丧母被布商华家养在庄子上,人都说她原本蠢笨痴傻,却在一夜之间莫名变了性子,也许先前是在藏拙。”
“四年前华嫣然回到京城,在太后寿宴上出口成章,引得无数世家子弟倾慕,此后入宫受封华妃,时常说些怪言怪语,却是聪颖过人。”
“此女还有一身妙手回春的医术,曾为命不久矣的九皇子杨庭佑治好痨病。”
我不禁皱眉追问:“华嫣然既有如此本领,为何会死于疫疾?”两月前京城突发鼠疫,民间缺医少药死了数万百姓,宫里有药草熏绕太医侍候,可华嫣然偏就染上疫病不治而亡。
谢荣目光不自觉深邃:“这便是奇怪之处,宫中退居赋闲的那些老太医说,华嫣然的医术远在他们之上,八成她得的不止鼠疫,而知晓内情的人都被灭口了。”
我接话道:“杨昭将华嫣然放在心尖上宠着应该会尽力救治才是,她死得着实蹊跷。”
谢荣却是脸色阴霾:“你我不必纠结华嫣然之死,只需清楚文帝是害死茯苓的罪魁祸首,下一步,你的目标是谁?”
“九皇子,杨庭佑。”我话音刚落,冬眠提了一壶新泡好的茶水进门。
谢荣眼底瞬间敛起危险意味,“本官和宸妃谈话,你闯进来做什么?”
冬眠跪地答:“奴只是想为主子添些沸水。”
谢荣笑问她:“你以为本官不知,你在门前站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冬眠急于自证:“主子饶命,奴什么都没有听到。”可谢荣眼底已然动了杀意。
我起身对谢荣道:“兄长不必忧虑,她是勾闻信得过的人。”
勾闻,是阿姐为我取的名字。
我认得的第一个药名是毒物钩吻,阿姐便为我取其谐音为名。
谢荣顿住目光:“只有死人才信得过。”
5
我弯腰勾起冬眠下颚,眼尾染上森然笑意:“你可知,何为聪明反被聪明误?”
冬眠颤巍摇头,我阴冷笑道:“当你说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的时候,便说明你什么都听到了。”
这话让冬眠犹如被遏制喉咙陷入恐惧,我却又给了她两个选择:“挑断手筋剜眼拔舌杖毙,又或是吃下这只蛊虫。”
说着,我拿出一只通体褐色状如蛆虫的诡异小虫放在掌心递给她。
冬眠骤然色变,惊恐道:“这是什么?”
我道:“阴蛊,却是比南疆来的蛊虫厉害,没有母虫,只有子虫,随我心意而动,一息之间便可让宿主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谢荣变了脸色,沉声对我说:“阿闻,你的阴蛊稀缺难得,不值当用在她身上。”
“求主子给奴一条活路!”冬眠毫不犹豫将那阴蛊咽了下去,原本像是死物的虫子顺着她皮肉下的筋脉蠕动,看起来颇有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