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娘又做噩梦了。 禁宫是容不下女子惊慌的叫声的,于是她不敢出声,一个人静静缩在床角,眼泪也没有敢流。
上一次京娘因着噩梦眼泪止不住,第二日萧随来时,见她双眼微肿,杖杀了除我之外所有近身伺候的人。 而京娘所有的噩梦,都与萧随有关。
噩梦的一开始,便是那场千里相送的结局。 草莽英雄,一路护送,日久生情,而后拱手河山讨她欢。
宫里宫外,皆为称道。 而这一场广为美谈的旖旎,或许只有我知道,在故事的最开始,王萧二人,千里之路一直都是清白相交。
乃至于萧随将京娘送到王氏盘踞处时,名与利统统不要,挥手自兹去的十分潇洒。 只说了一句,“女公子是萧某此生见过最好的姑娘,你们很厉害,养出了这样的女儿。”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落在别人耳中,全然变了味。
无论我怎么解释,同族所有人仍不断斥责京娘、***她、诋毁她,好似在他们眼中,孤男寡女千里相随, 理应发生点什么。
他们天生的觉着,男女之间就算滋生了爱情,也是***邪。 京娘抵过了一路的烽火,没有承受住这些流言,彻底与家族决裂。 而她几乎用生命维护的自尊,因为萧随一场***,再次在人们的传唱中变了味。
那些被萧随以***名义杀了的王家老族长,死前骂咧咧,不断说着:“我就说吧,你王京娘就是个耐不住 的,早就和他勾搭到一起去了!”
这一句话,哽在了京娘喉头一生。 我脱了鞋袜,抱住角落里的京娘,轻声给她唱歌谣。 从前这种事都是裴相公做的,他声音软糯,唱起歌来好听极了。 山上的日子,很多时候都是京娘在他的安抚中沉沉睡去,我在门外听着他的歌声数星星。 裴相公遇见京娘时,也是星光灿烂的夜晚。
他是在行夜赶路时发现了体力不支的京娘。 孱弱的书生遇见了同样孱弱的***,书生不敢轻薄,可又实在要救人,便用外袍将姑娘包的严严实实的, 只给京娘露了鼻子呼吸。 而我发现京娘离开,匆忙追上时,瞧见的便是一脸正经的灰袍书生,像是抱着一团火焰,烧的他目光灼 灼,奋力要为怀中人寻找生机。
可他实在太笨了,乱世之中,仍循君子之道,完全没有萧随会变通。 只要是想要的东西,萧随坑蒙拐骗样样都上。 上元节时,即便天下都乱成这样了,萧随为了仪式感,将小贩几乎逼近绝路,为京娘讨来一支极好的玉 簪。
他总觉得京娘不知道,可他没有发现,京娘虽欢喜地收下了,可从来没有簪过。
但好像,裴相公用他的君子之道,一直也活得很好。 那样爱干净又嘴碎的儒生,我以为他最后会伴着松香抱着书册,与京娘一起,在某个午后于小院的花架下 轻轻阖眼,淡淡一生。
但他死的好没尊严啊。 头颅被用来当作泄愤的工具,身体直接扔在山道喂野兽。 若是他死后有知,肯定要叹着气在萧随龙塌边,用之乎者也好好地耐心地跟他讲道理,告诉萧随做人不能 这么暴躁。
我几乎可以从京娘沉默的程度来分辨她噩梦的内容。
像今夜这般几乎一个时辰都一言不发,那就是梦到了裴相公。 两个时辰后,京娘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声音轻柔:“小月,我们是不是该让皇帝知道,我怀孕了。”
萧随疯了。 因为知道京娘怀孕的消息乐疯了。 兰妃炸了。 我想着要不要送碟卤鸭讨好讨好她。 带葱的那种。 就在我思索卤鸭的做法时,一身劲装的少年风风火火闯进了小院。
他也不进门,只是推开窗户,手搭在窗棱上,半趴着望向愁眉苦脸的我,笑意昂扬。 而他身后的梨花开的好极了,簌簌而落,像是春雪。
至于为什么是春天的雪,大概是郑行太有活力了,这般蓬勃生命力,就该是早春里迸发的第一枝。 “皇上为念嫔另挑的这地方真好。
哦不对,因为有孕她如今是念妃娘娘了。这座殿宇早些年我姐姐怎么求 皇上都不肯松口的。” 荥阳郑氏是跟着萧随一起打天下的,算是新贵。所以我不忍心告诉这位天真的少年,当年王家几乎与天子 共治天下时,这座殿宇因为冬暖夏凉,只有王家人入宫时才会打开。 京娘早在五岁时,就对这里的每一处熟悉无比。
更甚,她对这座巍峨皇宫都很熟络。 就连我回这儿,都跟回家一样。 我与郑行,隔着花窗,正如皇帝如今的朝堂,清流新贵与顽固旧贵族。 也正如盘踞在宫中的两位妃子代表的家族,荥阳郑氏与琅琊王氏。 萧随杀了老族长后,指了旁支来主持大局,原以为王家会苟延残喘拿捏在他手中,不成想王家竟被经营的 有声有色,日渐势大。
于是两个家族代表的势力,谁也不让谁,都想搞死对方,但一时又搞不死,所以他们选择让皇帝头疼死。 “在太学读书的贵族子弟里,是不是只有你在摸鱼?” 郑行从袖中摸出一盒胭脂,讨夸似的递给我:“都是质子罢了,再说,皇上哪敢让那些老学究教我们真功 夫。横竖是消磨时间,不如找些我喜欢做的事情。” 我有些意外:“你不笨欸。”
郑行比我小两岁,但依旧蹿的高高的,高到可以踮起脚越过花窗,弯起食指轻轻给我脑门一下:“你们琅 琊王家厉害,我们荥阳郑氏也不差好吗。这个胭脂又香又软,你用一定很好看。” “你不怕兰妃娘娘把你揍得跟这个胭脂一样红吗?”
郑行摇摇头:“你们不了解我姐姐。她越凶就代表内心越慌张,而越慌张就会越退缩。不然……” 顿了顿,郑行露出了不符合他人设该有的颇沧桑笑容:“不然你以为皇上为何偏偏选了她进宫。就那个傻 子自己不知道。” 我接下胭脂:“我平常不用这些玩意的。但是念妃最近气色太差了,用这个正好,谢啦。”
胳膊伸出去时,清风悄至,带起我发丝一缕,顺着风儿的方向,心之所至般拂过郑行的掌心。 他耳廓微不可见的红了红,双颊半点不带藏的,全红了。 瞧他的神情,仿佛不是被发丝牵动心弦,好像是我那根本不堪一击的发尾,割伤了他的掌心,疼的他呼吸 一滞,动也不敢动。 他的神情好熟悉,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郑家好儿郎局促之下转身以头抢树,花叶纷纷,似是大雪将至。 你***投河,你投树是吧。 积在心头的愁思刹那间消失,我不由抚掌而笑。 花瓣簌簌而落,郑行就在花叶错落间,那样静静看着我。 “小月,你以后多笑笑吧。我喜欢看你这样发自内心的笑。”